“我们走过的地方比救人现场更危险” —— 一名地质专家和他的地灾救援亲历

浏览次数:582  发布日期:2010-09-01  分类:专业领域/地质灾害/防灾减灾
  专家,尤其是地质灾害防治方面的专家,在这个地质灾害多发时期,若非在地灾现场,难得一见。专家们没有假日,风雨兼程,离开这里,前往那里,为了当地群众安危、为了减少财产损失尽职尽责。在作了多次沟通、打了数个电话后,焦灼等待中的记者终于在8月底某个闷热的下午见到了中国地质环境监测院副总工程师刘传正,那时他从舟曲回到北京不久,作为舟曲特大山洪泥石流灾害应急调查专家组组长,刚完成一份提交给国土资源部的应急调查报告。 这次舟曲救援,是刘传正30年野外调查经历中最艰苦也是最具挑战性的。和以往一样,他必须亲自到现场查看,他要循着源头找原因。他家中常年备着行李箱,任务来了,不用收拾,拎包就走。野外勘查,攀高望远,稍有不慎,后果不可想象。他一个人,背着图纸、相机,一口气徒手爬上50米高的陡坡。他说,这不仅仅靠勇气,还有多年的锻炼和积累。在现场,他边走边看边思考,整个人处于一种亢奋中,很难停下来。“我是组长,我要负责任的。”他说。 记者:到目前为止,今年您一共前往地质灾害现场多少次? 刘传正:大的事件前后有6次。陕北、陕南、广西玉林、青海玉树,还有贵州关岭,再就是舟曲。 记者:获知舟曲泥石流灾害发生后,你当时头脑中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刘传正:8月8日一早,我看到凤凰卫视的滚动字幕新闻,当时写的是65人死亡,失踪人数不详。关键还有一句话,不搞地质灾害防治工作的人不会留意:泥石流摧毁20多栋房屋。看到这里,我心里一沉。参与过多次重大地质灾害应急响应,我意识到这次灾害远比以往的严重。 记者:什么时间到达舟曲县城的? 刘传正:8月8日9时刚过,我接到紧急集合的命令,便拎起早就预备好的行李,迅速赶往部里与其他同志会合。这次是应急处置泥石流灾害,临行前我还特意带了《泥石流防治指南》这本书。其实,当天中午,我有一个筹划了很久的非常重要国内外同学聚会。但那种情况下,只能推掉,灾情就是命令。到达部里得知,当天北京飞往兰州的航班,连头等舱都没有了,可见各方面都在以最快的速度参与抢险救灾工作。于是,我们决定先飞到九寨沟,然后乘汽车西绕,经若尔盖、迭部前往舟曲。几番辗转,9日清晨4时,专家组到达舟曲。由于当时停水停电,县城里一片死寂。短暂休息2小时后,早晨6时,天色渐亮,我们便前往灾害现场。 记者:你们工作的环境怎么样? 刘传正:最初的几天,吃饭、饮水、特别是上洗手间都成为难题。这是我参与地灾抢险救援这么多年以来遇到的最困难的情况。灾后的几天,天气状况良好,少雨,适合救援工作的开展。我们走过的很多地方往往比救人现场更危险。一般到现场查看灾情,都是提前准备好出野外的登山鞋。这次舟曲是泥石流灾害,淤泥很容易灌进登山鞋,造成行走不便,最合适的是过膝的雨靴。后来到大眼峪崩塌山顶查看山洪泥石流运行路径时,我穿了一双普通的鞋子,回来的路上感觉硌脚、疼的厉害,这才发现鞋底花纹磨没了,鞋跟都快磨平了。那是刚买不久的新鞋,几天走下来,成了“光滑底”了。 记者:晚上没有电,没法工作,时间怎么安排? 刘传正:出现场,都要带与灾害相关的书籍,晚上休息浏览一些要点,促使自己思考。这次的《泥石流防治指南》还真是带对了,当时靠蜡烛、手电照明,看上一两眼,可能只用两三分钟,但思路就有了。如果不这样,回北京再思考,很多事情就来不及了。 记者:专家组主要负责哪些工作? 刘传正:专家组的工作一是负责指导排查现场隐患,这是核心。二是指导现场救援及撤离。三是分析灾害成因。四是编制地灾防治的方案、规划。专家组要熟悉舟曲泥石流灾害的主体情况,拿出方案,落实责任人。同时,查清原因,判断哪里有险情,需不需要撤离,向何处搜救等等。而排查组负责的工作更为具体:一是要查看原有地灾隐患点在雨后有没有新情况。二是根据群众的报告去查看新灾情。三是查看辖区内全部居民点的安全情况。查完要判断,这个村有没有发生滑坡的可能,哪些地方有隐患,涉及多少户,户主是谁,家里有几口人等。专家组指导排查组的工作,在疑难问题上作出判断。既不能漏掉灾害隐患,也不能“草木皆兵”,造成响应过度,引起恐慌。毕竟在舟曲,撤离并非易事,只能往高处走,因为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更没有应急避难所。我们在舟曲主要查看了三个点的情况:三眼峪,罗家峪,还有锁儿头滑坡。8月9日查看了舟曲县城灾情和泥石流危害特征,10日调查三眼峪及大、小眼峪沟谷情况,11日前往罗家峪,12日考察锁儿头滑坡及其防治工程。我们需要了解整个区域的地质环境及滑坡泥石流的成灾条件。 记者:据你了解,这次泥石流发生的情况是怎样的? 刘传正:舟曲山洪泥石流是短时急骤降雨在沟谷内快速形成高位洪水。由于地形陡峻,洪流运动速度快,能够冲刷、刨刮、推动,甚至漂移沟内堆积的块石一起运动,石借水能,水助石势,形成一堵巨大的直立幕墙,像火车飞奔一样冲出山口。当地的群众这样描述当时所见:“山洪泥石流就像一堵厚厚的墙一样,高达10多米,裹着一层白白的水雾冲了过来,速度比高速火车还快。” 在专家组提交给部里的应急调查报告中,我们这样还原当时的情况:2010年8月7日23-24时,舟曲县城北部山区三眼峪、罗家峪流域突降暴雨,过程降水量达96.77毫米,半小时瞬时降水量达77.3毫米。短临超强暴雨在三眼峪、罗家峪两个流域分别汇聚成巨大山洪,沿着狭窄的山谷快速向下游冲击,沿途携带、铲刮和推移沟内堆积的大量土石,冲出山口后形成特大规模山洪泥石流。在泥石流向2千米外的白龙江奔流过程中,月圆村和椿场村几乎被毁灭,三眼峪村和罗家峪村部分被毁,数千亩良田被掩埋。山洪泥石流冲入舟曲县城区和白龙江后,造成20多栋楼房损毁,河道被淤填长度约1千米,江面壅高回水使舟曲县城部分被淹,县城交通、电力和通信中断。三眼峪山洪泥石流前锋出山口的瞬时最大速度为27米/秒(时速接近100千米),从出山口到达县城的运动时间为2.1分钟。罗家峪山洪泥石流前锋出山口的瞬时最大速度为14.76米/秒(时速约53千米),从出山口到达县城的运动时间为4.3分钟。 记者:参与这次应急调查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刘传正:现场,唯有现场让我印象深刻。10日清晨,我们徒步往北,打算进山考察三眼峪。三眼峪,就是舟曲县城上游的取水口。我们看到,靠近三眼峪取水工程处,有一个很早之前形成的较大崩塌(即左上图所示H2崩塌体),将通道口堵了一部分,阻挡了一部分泥石流的冲出量,同时也形成了“跌水”景观。作为一个多年不惧野外工作的地质研究者,这次我在大眼峪崩塌体的陡坡前遇到了挑战。大眼峪“跌水”处地形很陡,危险性很大,失足掉下去一定没命了。但是,不亲自观察取得一手现场资料,写报告就缺乏底气,我决定一个人上去看看。 我背着相机、地图和饮水,手脚并用向上爬坡,并嘱咐专家组成员往后撤,避免被落石所伤。当时不敢有“怕”,因为一想太多,手脚就没那么灵活了。中途也不能停下来,停了就冲上不去了。可惜背的水还是掉下山去了。我从山顶下来时,胳膊和手被沿途荆棘扎划出多处血道道,但更多是“心里踏实了”,恍然明白泥石流是如何从这里发生跌水的,后来的计算也就有依据了。上去看过才发现崩塌体以上的沟道是平的,而向下的高差很大,约有100米,很像黄河“壶口瀑布”的地势。泥石流从这个坡面一下子跌下去,速度很快,势能转化为动能。坡下可以看到,经过上游跌水猛烈的冲刷,留下的泥沙并不多。同去的专家说,没想到我年近50还能上去。其实,搞地灾工作就像大夫治病一样,再厉害的医生,不亲自问诊是不行的。因为病人和病人是不一样的,此处的灾情和他地的灾情也是大不一样的。 记者:你怎么看这次灾害? 刘传正:舟曲灾害事件是一起特大山洪泥石流灾害,它既不是单纯的山洪灾害(以水流为主),也不是单纯的泥石流灾害(以泥石涌动为主),而是既有山洪的快速气势,又有泥石流的摧毁能力,是在特殊地质地貌背景下,耦合局地超强降雨形成的一起自然因素引发为主的特大灾难。 舟曲特大山洪泥石流灾害的成因是多方面的。一是三眼峪历史上就是一条高发山洪泥石流沟谷,多次造成重大灾害。据史料记载,自清道光三年(1823年)始,至今已发生十多次造成重大危害的山洪泥石流事件。二是舟曲县城北部山区山高沟深,县城高程一般在1400米以下,北山汇水区最大高程达3828米,具备快速聚集山洪,形成强大冲击的重力势能条件。三是地质构造因素,区内基岩裸露,产状凌乱,节理裂隙发育,沿节理面、裂隙面水蚀、风蚀作用强烈,整体破碎。第四系残坡积、重力堆积物主要以碎块石为主,松散杂乱,无层次,为山洪泥石流灾害的形成提供了丰富物源。四是历史上多次强烈地震影响本地区,舟曲县也是国家确定的“5·12”汶川地震作用的51个重灾区(县)之一,地震导致山体松动、岩层破碎,一般认为大地震造成的山体松动效应可能持续10年以上。五是区域气候异常,2009年8月至2010年8月舟曲降水总体以偏少为主,特别是2010年以来除3月份降水接近常年外,其余各月均偏少4成以上,其中1月、2月、6月偏少6成以上。持续干旱造成县城区周边部分山体岩石裂缝扩大、暴露,雨水更容易渗入岩土体,导致崩塌、滑坡和泥石流加剧。六是本次灾害降雨量大,过程急,该地历史最大降雨强度47毫米/小时,“8·8”山洪泥石流灾害发生的局地过程降水量达96.77毫米,半小时降雨强度77.3毫米,远远超过历史记载的最大降雨强度。瞬时暴雨转化为山洪,而山洪又携带松散物质成为巨大泥石流。七是山洪泥石流作用自身具有孕育的隐蔽性、暴发的突然性、破坏的毁灭性,因猝不及防而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在没有水动力时,松散物质堆积沟道,不会对下游产生威胁。一旦出现局地瞬时暴雨,转瞬成为山洪泥石流奔涌而下,淤埋或冲毁下游建筑物、道路、农田等,这种长期缓慢积累,时机来临快速输走成灾的过程充分印证了山洪泥石流的固有特性。八是人类对地质环境的认知问题。除了自然因素起主要的或决定性作用外,当地对山洪泥石流的成灾范围和强度认知不足,以致部分建筑物占据了山洪泥石流进入白龙江的通道,增大了人居建筑与自然灾害遭遇的可能性和危险性,加之“8·8”事件的规模远远超出以往历史上已发生的山洪泥石流,一般人很难认识其潜在危害。 记者:专家组提出哪些应急处置意见? 刘传正:尽快疏通白龙江淤积河道,确保回水淹没区的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对山洪泥石流造成的危房划定警戒线,严禁居住或进入;加强地质灾害气象预警预报工作,一旦发布险情预报,及时组织群众及救援人员、车辆撤离危险区;对舟曲县城周边的地质灾害隐患进行全面排查,根据排查结果编制地质灾害防治专项规划,分类提出地质灾害搬迁避让、监测预警或工程治理对策;加强群测群防工作,对重大地质灾害隐患点进行24小时监测,确保人员安全。 记者:对于舟曲未来防灾有什么好的建议? 刘传正:鉴于三眼峪、罗家峪上游沟谷内崩滑堆积物残留仍然很多,在新的超强降雨条件下仍会暴发大规模山洪泥石流,灾后重建规划和灾民安置必须充分考虑预留足够的地质环境安全裕度。 根据本次灾害事件和历史上的灾害记录,建议对三眼峪、罗家峪山洪泥石流采用疏导为主、拦截为辅的治理原则,避免沟内松散物质积累过多,以致条件适宜时再次暴发泥石流灾害。 目前的科学认识和技术水平尚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应认真总结此次事件和国内外类似灾害的防范经验与教训,求得最大程度减轻危害。 无论是就地重建还是异地迁建,工程选址要充分考虑地基稳定、区域斜坡场址稳定和外围环境因素的急剧变化,对于存在地质安全隐患又必须利用的场址,必须实施地质灾害防治工程,达到工程安全要求后再进行建设。 全面建设地质灾害监测预警网络和相应的工作体制和运行机制,对类似三眼峪、罗家峪等离县城一定距离的地质安全隐患,应建立无线遥测系统,一旦需要,立即启动地质灾害远程预警预报。 记者:参与这次地质灾害应急调查,有什么感想? 刘传正:很多问题值得反思,例如,在泥石流多发区域,我们还是要考虑给其留一个流通的通道,这样外溢便会减少,损失也会随之降低。《道德经》早就提醒我们“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在大自然面前,我们应该多一分顺应和尊重。另外,我感到我的知识还是远远不够的,每次重大地质灾害应急响应都会遇到一些挑战性的问题,促使自己更加努力地学习、再学习,以便为管理决策提供更有力、更到位的技术支撑。我已不算年轻,也有责任、有义务尽快培养训练一批技术骨干,使他们能够在重大地质灾害应急处置中独立完成观察、描述、分析、建模、计算、评价,得出科学结论,提出预测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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